AI与游戏碰撞的合规探讨（下）

作者：施忞旻、纪佳琪

引言

在本系列的上篇《AI与游戏碰撞的合规探讨（上）》中，我们从用户端出发，谈及了AI技术应用于用户端的场景及合规问题。AI技术不仅能够给玩家用户赋能，让用户在游戏世界里获得更沉浸式的体验、更多样的玩法，也毋庸置疑地为游戏开发企业带来了新活力。AI技术可以应用于游戏开发中，帮助企业进行游戏文本、角色和道具、数值、音效、场景等生成，企业也能利用AI技术进行数据分析，在商业层面帮助决策和推断。近两年讨论度极高的AIGC（即生成式人工智能，以下简称“AIGC”）属于AI技术的一种，有行业研报指出，AIGC是游戏工业化进入到第三阶段的典型特征。然而，利用AI技术为游戏开发迸发出激情与火花的同时，游戏开发企业也面临了许多潜在的合规问题与法律风险。在本篇文章中，我们将立足于开发端，与大家谈谈AI技术应用于游戏开发中所带来的在知识产权、数据源合规等方面的合规问题。

微软大中华区Azure事业部总经理陶然认为，游戏研发有三个基本要求：一是质量，二是成本，三是速度。在AI技术出现之前，大部分的游戏开发企业需要在这三要素之间进行选择和取舍，很难兼得鱼和熊掌。根据36氪数据显示，2021年腾讯研发投入超过518亿人民币，网易研发投入超140亿元，中信建投在文章中指出，研发成本和游戏公司内容制作成本的逐年提升极大提升了行业门槛，也带来了公司活力不够、创新不足等问题。游戏开发的另一大难点是开发时间较长，往往大型游戏的开发时间要以“年”为周期。除此之外，游戏开发企业的团队规模往往非常大，需要用到近20个职能的人员，为游戏开发企业带来了巨大的人力成本压力。

然而，随着AI技术的快速发展，游戏开发企业可以利用AI等技术兼顾上述三个基本要求，高效进行游戏的研发、迭代及运维。从成本和速度层面而言，AI技术为游戏开发企业带来最大的收益无疑是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与人力成本、提高了研发过程的整体速度。具体而言，AI技术相较于传统技术与游戏开发方法而言具有快速、精确等特点，不仅能够提高游戏开发者的工作效率，使研发时间大幅缩短，也能够节省大量的人力成本。AI技术可以在几秒钟以内通过合成与迁移，快速输出拟制作的游戏角色的形象、表情、服饰以及声音、拟制作游戏地图元素等场景，帮助游戏开发企业完成传统工作模式下需要花费高达几百倍的时间、人力才能够做到的任务。目前在B站上全程使用AI技术生成一款互动游戏，整个制作过程仅需6小时，这与传统游戏制作流程相比，实在称得上是一次大革新。

从游戏质量的层面而言，AI技术也给游戏开发带来了更为美轮美奂的场景、更丰富多彩的用户体验、更富有特色的玩法，以及更多的创新能力和无限的可能性。传统的游戏开发流程主要依靠人工，游戏中NPC的对话文案、副本游戏的剧情设计、角色人物的细节刻画都需要游戏开发者来绞尽脑汁，所有的内容创意设计也会局限于游戏开发者的认知范围中。而AI技术可以减缓该等创作压力，最近风靡的AIGC图画创作只需要将希望描绘的图像形容词输入，同时还可以上传喜爱风格的参考图，AI就可以根据形容词和参考图创造出一副作品，这不仅增添了游戏创作的活力，也为游戏的制作锦上添花。

据外媒报道，2023年下半年知名PC游戏服务平台Steam已多次拒绝上架用户上传的使用AI技术生成的游戏。而Steam拒绝用户上传的声明指出：“由于AI的合法著作权及拥有权存在灰色地带，除非开发者能够确认拥有AI训练资料库的使用权及拥有权，否则无法发布这些用AI生成的游戏。” Steam不是第一个对AI生成作品表达拒绝态度的平台，早在此前音乐巨头Spotify也曾大批量删除AI创作作品，这些平台巨头对于AI创作作品的态度足以可以看出应用AI技术的游戏作品可能会产生巨大的潜在知识产权风险。在今年8月15日开始施行的新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中也对AIGC训练数据处理活动的知产侵权防范有所规定，第七条明确“涉及知识产权的，不得侵害他人依法享有的知识产权”，立法机关的态度可见一斑。

AI技术是游戏制作的高效生产工具，游戏中不论是场景地图，亦或是NPC的对话素材、场景中的文本素材，还是角色人物本身的刻画、语音等都可以由AI技术来生成。举例而言，网易作为游戏行业巨头，在今年上半年推出的《逆水寒》手游中利用AIGC制作了可以和玩家在线对话的NPC，游戏的发展和NPC的去向、命运都取决于玩家的一举一动，给此类大型网游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别样的体验。完美世界对AI技术的应用也十分重视，目前正在研发复合应用AI in GamePlay，根据玩家自主输入的不同内容由AI大模型驱动的智能NPC会做出不同的回答，为玩家提供多样化的玩法。除将AI技术应用于智能NPC中，网易的AI Lab也已经将AI技术应用于原画、建模、动画合成等美术资产生产环节。科技公司Moonlander发布了基于AI技术的游戏沙盒平台，任何对游戏代码、美术一无所知的玩家都可以“一句话生成3D游戏”。这些大型游戏公司对AI技术的应用和重视，足以看出在当下亦或是未来的游戏生产研发环节中AI技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利用AI技术创造游戏世界的元素、画面将成为新时代游戏开发企业的潮流趋势。

然而，AI技术的创造难免会涉及知识产权的合规问题，在利用AI技术创作游戏元素及游戏本身如在过程中未经合法授权，那么就极容易侵害他人的著作权：一方面，训练素材著作权人的著作权可能受到侵害，另一方面，通过AI技术生成的游戏本身也可能涉及“游戏抄袭”，侵害其他相似游戏的著作权。

1. 侵害训练素材著作权

通过AI技术生成的游戏元素往往涉及了大量的训练素材，其中包括了受著作权保护的各种美术、音乐、文字作品等，如未经授权则可能会侵害训练素材著作权人的著作权。

《著作权法》第十条规定，著作权包括下列人身权和财产权：（四）保护作品完整权，即保护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权利；（五）复制权，即以印刷、复印、拓印、录音、录像、翻录、翻拍、数字化等方式将作品制作一份或者多份的权利；（十四）改编权，即改变作品，创作出具有独创性的新作品的权利。

以上文中提到的AIGC生成图像举例，如果创作者利用AIGC在游戏开发过程中输入某受著作权保护的作品作为参考图，继而通过添加文本描述的方式，将该作品另行创作成游戏中某个元素，如未经合法许可、授权，则该行为可能就会侵犯该素材著作权人的改编权或保护作品完整权。如果游戏开发者利用AI合成技术将某受著作权保护的音乐、图像合成在游戏中，则很有可能侵犯原著作权人的复制权。

若侵害训练素材的著作权，则企业可能会面临巨额赔偿，也会使其正常的业务经营受到影响。2023年1月至2月，国际大型版权图片提供商Getty Images在美国和英国就先后对AI绘画公司Stability AI提起诉讼，认为其在训练旗下的图片生成模型时擅自复制了大量版权照片及其题注文字、元数据用于训练。目前，Getty Images已请求伦敦高等法院颁布禁令，要求阻止Stability AI在英国销售其人工智能图像生成系统。

2. 侵害其他相似游戏的著作权

AI技术对游戏元素的生成也有可能导致应用了AI技术的游戏本身侵害其他相似游戏的著作权。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一个游戏会被法院认定侵害其他游戏的著作权呢？在北京互联网法院作出的一个判决书中（(2021)京0491民初34319号）指出，游戏整体画面的比对重在其整体性，且是否构成侵权的判断标准在于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游戏整体画面中主要产生变化的是动物角色的动作、场景的视角等，场景地图、道具、动物角色形象等系游戏画面的构成元素，上述元素的相似程度能够决定游戏整体画面的相似程度。北京互联网法院对两款涉案游戏从场景地图、道具、动物角色形象、游戏动态画面等四个方面进行比对，最终认为两款涉案游戏在四个方面都高度相似，因此判断被告游戏与具有著作权的原游戏构成实质性相似。

从上述判决可知，判断是否侵害其他游戏的著作权的标准在于判断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而判断是否“实质性相似”则应当比对游戏画面的构成元素的相似程度。试想我们利用AIGC作画时，在输入几个形容词后，AI会提供给我们的四份在颜色、风格、轮廓上非常相似，只有一些细节具有不同之处的作品。那么不同的游戏开发企业若利用AI技术进行研发，很有可能导致生成的游戏元素具有雷同的特征，而这些雷同元素被应用到不同的游戏中，则有可能构成“游戏抄袭”。因此，游戏开发过程中利用AI技术生成元素，不仅有可能会侵害训练素材的著作权，还有可能导致包含了该等元素的游戏侵害其他相似游戏的著作权。

墨迹天气提交IPO的申请未获通过在近几年也算掀起了数据圈的轩然大波。证监会向墨迹天气所在公司提出的第二点问题就是“获取用户数据的手段及方式是否合法合规？”，早在2019年9月，墨迹天气也因涉嫌超范围采集公民个人隐私被点名，最终数据源不合规也成为了影响墨迹天气成功IPO的因素之一。《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第七条规定，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供者应当依法开展预训练、优化训练等训练数据处理活动，遵守以下规定：（一）使用具有合法来源的数据和基础模型。这也代表了数据源合规是AIGC技术应用下监管部门非常重视的关键点。因此，在本文中要和大家讨论的另一合规风险是数据源合规问题，数据本身涉及知识产权的情形已在上文中予以说明，此处将不再赘述。

在游戏开发阶段，企业可能会收集数据并进行AI分析来产出，包括NPC的初始设定、角色对话系统等，在游戏后期的运维阶段，企业还有可能收集用户玩家或其他方的数据并进行AI分析，来强化、改善NPC的武力值、对话系统的升级等，同时游戏开发企业也会利用AI技术分析数据为产品、运营提供商业化决策考量的支撑。

一般而言，企业获取数据的来源主要有三类：自行生产、间接获取（如采购）、公开获取。由于自行生产所涉数据源合规风险相对较小，在本文中作者将详细论述游戏开发企业在公开获取及间接获取AI数据渠道下的合规风险。

1. 公开获取数据

在游戏研发过程中，公开获取的数据是数据来源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企业从公开渠道获取数据，如搜索引擎、视频平台、社交平台、电商平台、其他游戏平台网站等，基于平台对外公布的信息获得数据，而在公开获取数据的过程中，利用网络爬虫或撞库技术进行数据的抓取并用于模型训练是常见手段。

首先，如果在游戏开发过程中非法爬虫或撞库，行为人可能承担相应刑事责任。《刑法》第二百八十五条规定，违反国家规定，侵入前款规定以外的计算机信息系统或者采用其他技术手段，获取该计算机信息系统中存储、处理或者传输的数据，或者对该计算机信息系统实施非法控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单位犯罪的，对单位判处罚金，并对其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照各该款的规定处罚。

《刑法》第二百八十六条规定，违反国家规定，对计算机信息系统功能进行删除、修改、增加、干扰，造成计算机信息系统不能正常运行，后果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后果特别严重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单位犯罪的，对单位判处罚金，并对其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照上述规定处罚。

因此，如果行为属于违规网络爬虫、越权访问数据，或越过被爬网站的技术措施获取数据，则可能构成“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如果网络爬虫行为造成被爬虫的信息系统无法正常运行，则可能构成“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其次，该行为可能产生行政责任。《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十二条规定，经营者不得利用技术手段，通过影响用户选择或者其他方式，实施下列妨碍、破坏其他经营者合法提供的网络产品或者服务正常运行的行为：（四）其他妨碍、破坏其他经营者合法提供的网络产品或者服务正常运行的行为。如果游戏开发企业通过违反另一游戏产品网站的Robots协议等违法形式抓取其他游戏的数据来训练自己的模型，妨碍或破坏了该等游戏的正常运行，则很有可能被认定为“不正当竞争行为”，从而产生行政责任。

最后，如果非法网络爬虫等公开获取数据的行为导致了其他经营者的损失，则应当然承担民事责任，自不待言。

2. 间接获取数据（如采购）

除公开获取外，游戏开发企业还会通过采购等方式间接获取数据。举例而言，游戏开发企业可能会和第三方进行合作，采购第三方的数据作为训练数据来开发游戏产品，又或是利用第三方的大模型来开发游戏产品。早在今年，来自斯坦福大学和谷歌的研究团队就发表了一篇论文，介绍如何将大型语言模型应用于一款模拟人生的社交游戏，而该大型语言模型是以社交网络数据为基础训练出来的，包含了人类在各种社交环境中相互交谈和行为的基本要素。游戏企业与基于大模型技术推出的第三方生成式产品合作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在今年上半年，巨人网络就与百度人工智能新产品“文心一言”正式合作，成为首个接入该AI平台的国内游戏企业，并在手游《太空行动》中推出了形象“太空鲨”，该形象衍生的身份套装也会在手游内上线。

诸如上述此类间接获取数据从而产出或训练游戏产品的情形可能会引发数据源不合规的问题，如果数据供应商或第三方合作平台的数据来源本身不合法合规，包括不具有提供数据的法律依据或合法性基础、权属存在瑕疵、业务或经营模式不合规等问题，那么则可能导致游戏开发企业因为数据源不合规而受到处罚、影响其正常经营，乃至对后续IPO之路产生实质性的阻碍。

游戏开发企业在应用AI技术生成游戏元素前应当确保其训练素材已取得著作权人的合法授权，并根据《著作权法》第二十六条规定与著作权人订立许可使用合同，约定训练素材许可使用的范围、期间、权利种类、是否是专有使用权等。

游戏开发企业对于提供数据或基础模型的供应商应当建立统一的筛选及管理制度，并将供应商入库处理。对于第一次合作的供应商，应当对其从业务范围、资质、履约能力、数据与网络安全体系建设情况等方面进行事前审查。对于已入库的供应商，应当定期进行复审，并对其提供数据（集）进行人工审查，核查数据是否具有完整权属、是否具有法律依据或合法性基础。游戏企业在与供应商订立采购合同时，应当在条款中约定双方的权利义务，要求供应商作出数据源合规的陈述与保证，并约定如违反陈述与保证的违约责任。

目前各游戏平台对于AI游戏产品的态度仍然模棱两可，建议平台可以对游戏产品的上架进行数据源及基础模型的审核，同时建立白名单与黑名单制。对于开源大模型，由于开源的公开性及可传播性，开源大模型更具有可透明化的特征，因此各游戏平台可以建立开源大模型的白名单，对于利用被许可开源大模型开发的游戏产品可以直接准予上架。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游戏开发企业在选择开源大模型来开发产品时需注意该开源大模型是否有商用限制。而对于提供数据的第三方供应商及其他大模型，可以建立黑名单制，对于利用在黑名单内的基础模型开发的游戏产品或是采购黑名单内供应商数据的产品不予上架。

在《AI与游戏碰撞的合规探讨》（上）、（下）两篇文章中，我们分别从用户端及开发端对AI技术应用于游戏可能产生的合规风险作出了分析与提示。在游戏工业化走入第三阶段、并且大步向第四阶段进发的过程中，游戏开发企业在享受AI技术带来的便利与效率的同时，更应当注重其带来的潜在风险。我们也将持续关注主管机关对AI技术与游戏碰撞的更多监管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