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请求的容许性

一、问题的提出

在金钱或其他数量上可分的给付请求中，原告先对一部分债权起诉，再对剩余部分债权二次起诉，此种诉讼方式即为“部分请求”。司法实践中，原告出于诉讼经济、被告资力等考量，在涉可分之债的纠纷中，会选择通过“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予以解决。

对于原告是否可以提起部分请求，我国现有法律并未作出明确规定；司法实践中对该问题的处理亦不尽相同。现结合理论与实践，对部分请求的容许性进行探讨，以资参考。

依据《民事诉讼法》第13条第2款的规定，当事人有权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处分自己的民事权利和诉讼权利。在此基础上，原告可以自由拆分债权、设定诉讼标的。此时，对于部分请求的探讨应当落脚于是否具有合法性，即原告的前诉在适法的前提下，是否可以对部分请求再行起诉；实践中也多围绕此展开，且“禁止重复起诉”往往作为法院拒绝受理或不予支持部分请求的常见理由。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以下简称“《民诉法解释》”）第247条确立了“禁止重复起诉”原则，依据该条，构成重复起诉须同时符合三个条件，即前后诉当事人相同；前后诉诉讼标的相同；以及前后诉诉讼请求相同，或者后诉诉讼请求实质上否定前诉的裁判结果。其中，部分请求诉讼方式下，前后诉当事人往往是同一的，在此不过多探讨。主要讨论部分请求是否符合后两个条件。

1．前后诉诉讼标的是否相同

我国司法实践中采“旧实体法说”作为诉讼标的的识别依据，即诉讼标的为原告在诉讼中提出的某一实体法上的权利或法律关系。因此，部分请求下前后诉诉讼标的是否相同，应当检视前后诉的请求权基础是否相同。

从文义上理解，部分请求中的“部分”是相对于整体债权而言的，典型的部分请求即为，原告在首次起诉时出于某种考虑，未主张全部债权，而只主张部分债权；待前诉判决生效后，就剩余债权另行起诉。换言之，在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下，原告是基于同一个债，即同一个请求权基础，运用处分权拆分后，分别起诉。表现在诉讼法上即为，原告将同一诉讼标的拆分后，分别起诉。亦即，部分请求中后诉与前诉的诉讼标的同一。

2．前后诉诉讼请求是否相同，或者后诉诉讼请求是否实质上否定前诉的裁判结果

诉讼请求不同于诉讼主体或诉讼标的的显著特征，其来自于原告的主张、表述，具有较强的主观性。那么是否可以将个案中影响法院审理和裁判的请求数额作为区分诉讼请求的要素？

本文认为，虽然在个案中法院审理和裁判的对象是具体、特定的诉讼请求，在这一层面上，请求数额具有重要意义；但当诉讼请求作为识别是否为重复起诉的条件时，诉讼请求是帮助识别诉讼标的的辅助因子。亦即，在判别是否重复起诉时，不能将对诉讼请求的认识限定在请求数额方面，而应将其定位于辅助识别诉讼标的的案件事实。

因此，在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下，虽然后诉的诉讼请求在表述、金额等方面与前诉可能不尽相同，但因后诉与前诉的诉讼标的相同，作为辅助识别诉讼标的的诉讼请求自应相同。

综上，部分请求中，因后诉与前诉在当事人、诉讼标的、诉讼请求方面均为同一，确因违背《民诉法解释》第247条的规定构成重复起诉而不具有合法性。但这是否意味着，对于部分请求一概禁止呢？本文认为，对于部分请求的容许性，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如前所述，通过“禁止重复起诉”原则的检视，部分请求的确具有“违法性”。但在实践中，因一些现实原因赋予了部分请求一定的合理性，从而得到司法实践的支持。典型如：

1．被告资力不足

如在某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中，甲公司要求乙公司返还多支付的工程款。前诉中，甲公司仅起诉要求支付部分款项，于后诉中再次起诉剩余款项，并表示，分两次起诉是考虑到被告的偿还能力。最后法院予以支持。

上述案例中，如果一味以“禁止重复起诉”为由拒绝受理或不予支持原告的后诉，则有损害原告实体权益之嫌；若要求原告在前诉中一并解决，则又可能面临“执行难”的困局，亦无益于原告实体权益的实现；此外，前诉胜诉判决生效后，也存在被告为避免后诉的讼累，积极履行剩余债权的可能。因此，当被告资力不足时，原告通过部分请求的方式予以解决，具有合理性，应当容许。

这一理由亦被最高院采纳。如《全国法院民商事审判工作会议纪要》第5条第3款确立的裁判思路，对赌协议中，若目标公司没有利润或虽有利润但不足以补偿投资方的，法院应当驳回或支持投资方部分诉讼请求；待目标公司有利润后，投资方可以另行起诉。其背后所体现的即为，投资方可以根据目标公司的资力选择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进行解决。

2．原告无法确定全部请求数额

原告于起诉时无法确定全部请求数额，主要包括两种情形，一种是在合同纠纷中，违约行为持续发生，原告在起诉时无法确定违约金，因此在首次起诉时主张被告支付截至起诉之时的违约金。若判决生效后，被告继续违约行为的，原告另行起诉剩余部分的违约金。如在（2017）京0112民初12991号案中，原告就同一商品房预售合同纠纷，先后三次提起诉讼请求支付违约金，法院均判决支持，并认为被告的违约行为并未消除，原告分段主张违约金的方式应予支持。

另一种情形是在侵权纠纷中，典型如原告的治疗周期一直持续，在首次起诉时不能确定全部的损害额，或者前诉结束后因后遗症等产生了新的治疗费用，此种情形下，应当允许原告提出部分请求。当然，对于后一种情形，亦可直接以《民诉法解释》第248条作为规则依据。

3．因疏忽而遗漏部分请求

典型如在侵权纠纷中，依据原《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确定民事侵权精神损害赔偿责任若干问题的解释》（以下简称“《精神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6条的规定，当事人在侵权诉讼中没有提出赔偿精神损害的诉讼请求，诉讼终结后，又基于同一事实另行起诉请求赔偿精神损害的，法院不予受理。在新《精神损害赔偿司法解释》中，最高院删除了这一条。从其修法脉络中可以看出，对于因疏忽而遗漏的部分请求，如精神损害赔偿，最高院倾向于认可原告通过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予以解决。

虽然实践中允许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前所述，部分请求因违反“禁止重复起诉”的原则具有违法性。因此，为了增加后诉法院支持的可能性，本文认为，部分请求获得容许还应具备如下三个条件：

1．前诉中明示部分请求

若欲增加部分请求的容许性，原告在前诉中应首先明确采取的是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一方面，给予被告再次应诉的心理准备，促使其在首次诉讼中积极进行防御，平衡两造间的利益；另一方面，也能够提示法院注重本诉与后续可能的诉讼之间的关系，为法院受理可能的后诉提高可能性。

2．前诉中说明正当理由

原告在前诉中明示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后，既然希望这一诉讼方式被法院接受，那么理应向法院说明分割诉讼请求的理由，以便法院考察原告采取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是否具有合理性。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此种说明的性质应定为于“疏明”而非“证明”，即原告说明的正当理由无需像证明一样使法官内心完全确信，只要能够使法官内心大致确信即可。

3．获得前诉胜诉判决

若原告在前诉中败诉，自然就不能在后诉中主张剩余的请求，这既是防止裁判冲突的要求；同时，前诉胜诉判决中确认的事实亦可在后诉中发挥预决效力，即前诉判决确认的事实在后诉中免证，不仅不会增加被告讼累，亦不会造成法院的审理负担。

综上，本文认为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因违反“禁止重复起诉”，原则上不具有合法性；但因司法实践的现实需要，部分请求的诉讼方式又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即当符合“前诉中明示部分请求”、“前诉中说明正当理由”、“获得前诉胜诉判决”三个条件时，应当容许部分请求。